且说，胡闳休并未多想不提，万俟卨细细思索，却更加多出了一身冷汗——易安居士那首闺怨词极好，但不合时宜是必然的，而‘遍茱萸少一’，在赵官家本身前却不只是不合时宜，更是要命的言语了！

还遥知兄弟登高处，遍茱萸少一……怕是遥知兄弟住地窖，坐井观天少一吧？

不对，还有个信王在五马山不知真假，或许是‘少二’也说不定。而且，也难怪那城府极的小林学士一直不露笑意，看来不是家不懂迎奉，而是自有一番计较。

思索之中，赵官家已经再度出题了：“至于两位到来之前，我们正要再论一首不拘题材，正合此间形的妥帖诗词来，却始终未有所得，你们两位不妨试着想一想……”

万俟卨自然不敢怠慢，但心思也警醒了不少，便小心相对，以免再闹‘忆五国城兄弟’的笑话：

“官家，臣冒昧问一问，之前官家与三位可有所得？”

“没有。”赵玖一饮既罢，脆相对，却又真的从身后不知何处掏出一本《唐诗散集》来，掷到两个新来之身侧。“一开始想了几首，却都不对路，正准备翻家吴娘子的书呢，你们也可以翻一翻……”

胡闳休抬手接来去看。

万俟卨却只觉得好笑，堂堂太学生记些诗词还要翻书？

唯独此什么心思都不敢显到脸上，便一边捧杯一边奋力去想，而且很快就想到了一首勉强应景的。

“官家。”万俟卨正色相对。“李太白有一首《九登陵置酒望庭水军》，今官家登豫山，虽不见水军，却可全窥这豫山大营！所谓‘酣歌激壮士，可以摧妖氛。’岂不应景？”

众纷纷沉吟，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……首先，这首重阳诗难得提及战时、军中，又有激励之意，似乎非常应景；但与此同时，这首诗大部分都明确在说战船、水军之胜，非要说可以应对山下大营，未免有些强行了。

“你们觉得呢？”等万俟卨又吟诵了一遍全诗，赵官家主动以手相指，挨个相询。

“家觉得还好。”吴夫也用了民间称呼。

“臣觉得不妥。”素来寡言的刘晏也终于开，却是直接摆手。

“臣也以为不妥。”小林学士也蹙眉相对。

赵官家不以为意，继续指向了胡闳休。

“回禀官家，臣也以为不妥。”一直翻书的胡闳休开相对，却又封皮朝上将那《唐诗散集》递了过来。“不过臣这里刚刚看到一首，或许合适……”

赵玖点了点，随手接过来，只是一看，便不由失笑，然后当众将这首诗标题念了出来：“这是岑参的《奉陪封大夫九登高》……封大夫是封常清吧？”

“正是。”小林学士接应声。“臣记得此诗，所谓九黄花酒，登高会昔闻。霜威逐亚相，杀气傍中军。横笛惊征雁，娇歌落塞云……”

吟诵到此，小林学士忽然闭，而万俟卨也面色煞白，并看向了已经有些慌的始作俑者胡闳休。

赵玖不以为意，自己拿起书细细端详，继续摇晃脑念道：“边幸无事，醉舞荷吾君。”

这下子，刘晏和吴夫也都神色奇怪起来……有些恼怒，又有些无奈。

无他，‘边幸无事’这句诗不免嘲讽意味太明显了些。家岑参和封常清是在‘边幸无事’的况下忙里偷闲登高，你赵官家算什么？

不过，不知道是不是赵玖一个工科狗文化水平比较低，又不像写字箭一样可以有肌记忆做底子，所以他读了一遍之后，又盯着这劳什子《唐诗散集》看了许久，方才醒悟过来：“胡参军这是在劝谏朕？”

被晾了这么久，胡闳休早已经失措……毕竟嘛，他到底是富贵家出身，若有那个胆量当面劝谏，早八辈子跟陈东一起上书‘指斥乘舆’了，何至于今？而且刚刚他也是将此诗朝下递上，便是要‘隐谏’之意，哪里会想到赵官家不管不顾，直接摊开来说呢？

“无妨。”赵玖继续看着手中诗集，明显不以为意。“胡参军也是好意……且放心，今总是要拿主意的，朕不会误事的。”

胡闳休只能喏喏。

“其实，若无最后一句，这首岑参的诗倒是极度应景。”赵玖继续言道。

“此诗确实有些不妥。”刘晏也严肃颔首：“不过，此诗与刚刚李太白的诗不妥，还有什么妥帖的，臣也是确实不知道还有什么诗了！”

“确实难。”小林学士也淡淡开。“眼下是战时、是军中，战时、军中又有重阳相关的诗词本就没多少，这两首已经是最贴合的了。至于说，眼下前线金大举攻略东京，后方东南军队刚一开拔便引出军，已经算是危局，危局、战时、军中，再加上专属重阳的诗词，臣着实想不到了。”

万俟卨、刘晏齐齐颔首，连吴夫也跟着点了下，好像她真懂得一般。而赵官家闻得此语，也跟着点了点，好像他也真的懂得一般。

但是，赵官家点之后，复又摊开手中什么散集放在身前：“你们看此首诗又如何？”

众纷纷去看，却又各自沉默，继而心中微动，原来，这诗恰在岑参那诗旁边，乃是一首高适的重阳诗，却不过短短二十字。

正所谓：强欲登高去，无送酒来。遥怜故园菊，应傍战场开。

万俟卨等正在各有所思，赵官家却已经带着三分醉意起身，然后负手踱步向前，显然是要居高望远……而刘晏和吴夫不敢怠慢，赶紧跟在一旁，以防意外。

然而，西沉许多的光之下，赵官家负手背西向东而望，视线自山下白河开始，渐渐远眺，直到不能辨认清楚的地平线，却是久久不语。

“官家！”

小林学士大概是思考的足够多了，便起身来到官家身后，然后筹措字句，小心相对。“胡参军并非有意为之，他不知道官家的辛苦与难处……”

身后胡闳休面色涨红，却根本不敢嘴，而同样不好挨过去的万俟卨脆冷冷瞪了胡闳休一眼。

又隔了一会，赵玖回过神来，方才微微摇开：“跟胡卿无关，朕今心中的为难其实跟这两遇到的难处一样，都是早有预料，只是事到临还是不好受罢了……其实，自从淮上经历了张永珍死战，复又燃小桔灯淮，朕便醒悟了两件事：一则，金绝对能胜，且胜家必然是我们；二则，想要胜金，就必须得有无数的命为此做牺牲！但这又有一个难处，那就是朕作为这个什么大宋官家，又该凭什么让这个牺牲，那个不牺牲？或者这个不牺牲，那个牺牲呢？”

莫说身后两个参军，便是起身前想了很多的小林学士也不由怔住。

“逝者已去，就不说之前的张资政与辛统制了，只说眼下，东京宗留守处极为艰难，东南兵马又不能用，枢密院自然要朕来做决断，要不要尚在休整中的韩世忠即刻北上顺昌府？”

赵官家继续负手背对众低声言道，声调之低，宛若喃喃自语。“若韩世忠去了顺昌府，就在郑州南面，完颜兀术必然要分兵应对，甚至说不得能将这个当吃过败仗的四太子提前吸引过来，到时候东京自然松快许多……可那样，休整未完毕的韩世忠部的牺牲又如何？顺昌府百姓又怎么样呢？这倒不是说宗泽和韩世忠谁该死，东京与顺昌府百姓谁该留，是个二选一的问题，而是一句话说出来，稍有侧重，便要有不知道多少命为此搭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