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玄武听了“不要了”三字，“咣”的一声就把箱盖合上了。

装子弹的木箱子，做工自然不会细致。刘平透过一道缝隙向外张望，就见漫山遍野全是士兵，士兵之中又夹杂了一群服饰华丽的道士。顾玄武费了大力气把木箱运上地面，然后从土沟里找到石板，依着原样盖好一，上面又铺了一层土。

木箱被抬上一辆小马车，也没敢问顾玄武箱中内容。马车顺着山路往下走了，箱盖重得像有千斤，因为有顾玄武一一坐在了箱子上。

在从缝隙透进的一线一陽一光中，刘平疲惫不堪的闭上了眼睛。

顾玄武走进文县家里时，正遇上一名小道士站在东厢房外，和房内的刘平一应一答。房门是锁着的，因为他怕外冒冒失失的闯了进去。

小道士神色俨然，穿得也是格外体面。忙里偷闲的对着顾玄武一施礼，他同时就听房内问道：“你师祖为什么不回来？”

小道士理直气壮的答道：“师祖说了，他好害怕。”

然后房内的声音换了对象：“顾玄武？”

顾玄武站在院子里，摘了军帽满抹汗：“啊，是我。”

刘平说道：“顾玄武，你进来。”

顾玄武开了门上的锁，一闪身钻进房内。片刻之后他溜出来了，向小道士递出了一封信：“他给你师祖的信，一定得送到了。”

小道士立刻接了信往怀里揣：“好嘞，我下午赶火车回北京，晚上就能见到师祖。”

打发走了小道士之后，顾玄武又回了东厢房。刘平光着一趴在被窝里，一边肩膀晾在外面，本来是露出了白骨的，然而经过一天一夜的休养，白骨上面已然生出了一层一红色的一膜。顾玄武忙得很，长安县的军决定投到老帅麾下，于是很有保留的投了降。而他作为老帅的全权代表，当然不能藏起来不管事。

一一坐在床边，他挺费劲的弯腰脱马靴，床上摆着一张黄灿灿的大纸，上面用朱砂画了个七八糟，是出尘子特地派徒孙从北京送过来的，说是刘平一定用得上。结果他带兵上山之后，才发现刘平凭着一己之力，已然大功告成。

天气热，顾玄武穿着大马靴奔波良久，如今大脚丫子见了凉空气，惬意的无法言喻。很自觉的把两只脚伸远了，他在刘平身边躺了下去。龇牙咧嘴的抻了个懒腰，他又打了个气吞山河的大哈欠。

“怎么样？”他开问道：“还疼不疼了？”

刘平慢慢的把黄纸折好，塞一进一只大信封里：“好多了，不妨事。”

顾玄武仰面朝天的枕着双臂，扭对他笑了一下：“说说吧，怎么回事？昨天把你弄回来之后，一直没一抽一出时间和你说话。”

刘平侧身躺好了，面对着顾玄武说道：“我把岳绮罗拖进了鬼里，我逃了出来，她留下了。”

顾玄武眨眨眼睛：“不对啊，你不是说不能杀她吗？”

刘平问道：“顾玄武，你记不记得我们去年冬天最后一次经过鬼？当时是有丁大的士兵来追杀我们，我们从猪嘴镇一直逃进了猪山。”

顾玄武想了想，随即一点：“记得，我和月牙在树上蹲了半天，看着那帮小兵接二连三的下，下去的基本就都没上来。不是还有个闹诈一尸一的吗？让你抓住烧了，烧完之后你还跳进了，我和月牙在树上来不及拦你，急得我俩一边下树一边骂……”

刘平没有顺着顾玄武的话追忆往昔，只又问：“你猜我当时为什么进？”

顾玄武摇了摇：“有话直说！”

刘平翻了个身，也向上面对了天花板：“那一夜连着死了许多，可是我发现里外都很净，一尸一首没有，魂魄也没有。可见……”

顾玄武略略的明白了：“那地方是有进无出，就算她有转世的本领，不得自一由也是白搭，对不对？”

刘平点了点：“没错。我虽然不知道其中的道理是什么，但是里的确吸收了许多冤魂，这很奇怪，也很可怕。所以，我给出尘子写了一封信。”

顾玄武看着他：“给老道写信什么？”

刘平叹息一声：“让老道来善后吧！或许可以把一永远堵死，上面再修座塔压住————他也不是完全的一一得虚名，应该总比我懂得多。让他考量着做吧，以后的事，我不再管了。”

顾玄武跟着叹息：“对，不管了。俩腿都没了，也够卖力气了。”

话音落下，刘平没有回应。房内寂静，院里也寂静。刘平透过玻璃窗子向外望，能看到半开半掩的厨房门。

顾玄武今非昔比，没有时间天天守着刘平，可是又不能让外见了真相。命令卫兵牢牢的把守了院门，他每天早上都会把一天的饭菜端进房内，马桶也摆在床边。然后一把锁扣住房门，屋子里就剩下了刘平一个。刘平坐在床上，怔怔的去看对面的西厢房，看够了，再去看斜前方的厨房。厨房里的灶台上还摆着一只长一柄一铁勺，是月牙常用的，去猪嘴镇的前一晚摆在那里，从此再也没动过。

天黑之后，顾玄武通常会带着一份热饭热菜回来。刘平在成长的阶段里总是胃惊，顾玄武叼着烟卷靠墙站着，看他捧着海碗埋大嚼，就不由得想起了天津岁月。那时候他和月牙心惊胆战的怀着希望，一天一天的把个怪物养成了形。一颗心忽然不可思议的柔软一了，他不假思索的开了：“别成天愁眉苦脸的了，等你长齐全了，我再给你找个媳。老子有钱有势，别说你模样还不赖，就算你长成狗蛤蟆眼了，我照样能给你弄个黄花大姑娘！”

刘平对着海碗笑了一下：“万一将来她发现我不对劲了，怎么办？”

顾玄武蛮横的嗤之以鼻：“怎么办？继续过呗，敢闹事就往死了揍！嫁太监的还有呢，你不比太监强？没事，你放心吧，真出子了，我替你做主！她敢不服，我烧了她的一娘一家！”

刘平听到这里，发现顾玄武的坏劲又上来了。顾玄武不出也就罢了，一旦出地，将来必定不少作孽。刘平素来不喜欢坏，可是对于顾玄武，他只感觉无可奈何。

顾玄武的主意，当然是馊主意，刘平当个乐子听，听过也就算了。每个都有自己的姻缘生死，他不能因为失去了自己的月牙，就出手去抢别的月牙。

顾玄武收拾了碗筷，因为懒，所以带着一身汗臭上了床。马桶还是摆在了床尾，他告诉刘平：“夜里要是想撒尿了，就推我。使劲推，我睡觉沉。”

展开一床棉被躺下去，他关了电灯，在黑暗中又道：“师父，真的，只要活着，就得向前看。月牙没了，我心里也难受，可是难受有什么用？难受她也活不了啊！月牙临走的时候嘱咐过我，让我照顾着你，这话我永远记得，我骗谁也不能骗她。现在仇也报了，你也没什么牵挂了，往后就跟着我吧。你应该看得出来，凭我的本领和志气，绝对不是平地卧的角色，养活一个你，肯定不成问题。”

刘平笑了笑，没言语。他当然相信顾玄武的诺言，可惜，顾玄武再好，不是月牙。顾玄武将来有妻有妾有儿有，无须久，只要过上十年二十年，顾玄武就无法向亲们解释他的存在了。

他身上的绽太多，比如，他不会老。

“顾玄武。”他突然说了话：“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做正经营生，专在鬼神身上挣饭吃吗？”

顾玄武立刻答道：“我看你就是个懒蛋，根本没有上进的心思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