服输。

老秀才有些疲惫，“你这门事功学问，虽是我更早想到，但是你潜心其中，之后比我想得更远一些。最后我也有所意动，觉得是不是可以试一试，所以那场躲在台面下的真正‘三四之争’，是在中土洲的两大王朝，各自推广‘礼乐’与‘事功’，然后看六十年之后，各自胜负优劣，当然，结局如何，天下皆知，是我输了，所以不得不自囚于功德林。”

崔瀺满脸匪夷所思，突然站起时，“你骗！”

老淡然道：“又忘了？与辩论争执，自己的心态要中正平和，不可意气用事。”

崔瀺失魂落魄地颓然坐回凳子，喃喃道：“你怎么可能会赌这个，我怎么可能会输……”

老秀才转望向院子那边，“注意啊，千万千万别不当回事啊。”

高大子慵懒回答：“知道啦。”

老秀才这才喝了一大酒，自嘲道：“借酒浇愁也是，酒壮怂胆更是啊。”

老秀才放下酒壶，正了正衣襟，缓缓道：“礼圣在我们这座正气天下，写满了两个字。崔瀺，作何解？”

崔瀺根本就是下意识回答道：“秩序！”

脱而出之后，崔瀺就充满懊恼后悔。

老肃穆庄重，点沉声道：“对，礼仪规矩，即是秩序。我儒家道统之内的第二圣，礼圣，他追求的是一个秩序，世间万物井然有序，规规矩矩，这些规矩都是礼圣千辛万苦从大道那边，一横一竖一条一条‘抢回来’的，这才搭建起一座他老家自嘲的‘茅庐’，为苍生百姓遮挡风雨，茅庐很大，大到几乎所有穷其一生，学问的最处，都走不到墙壁那边，大到所有修行之的修为再高，都碰不到屋顶。所以这就是众生的自由和安稳。”

崔瀺冷笑道：“那齐静春呢，他的学问就碰到了屋顶，阿良呢，他的修为就撞到了墙壁，这个时候该如何是好？这些该怎么办？这些间的天之骄子，凭什么不可以走出自己的道路，打开那扇礼圣老爷打造的屋门，去往别处另外建造一栋崭新的茅庐？！”

说到这里，崔瀺下意识伸手指向这间屋子的房门。

白衣少年此时此刻，满脸锋芒，气势。

由此可见，崔瀺已经不由自主地全身心投其中，甚至有可能不单单是少年崔瀺的想法，同样带着魂处最完整崔瀺的潜意识。

老笑道：“追求你们心中的绝对自由？可以啊，但是你有什么把握，可以确保你们最后走的是那扇门，而不是一拳打烂了墙壁，一撞了屋顶？使得原本帮你们遮蔽风雨、成长到最后那个高度的这栋茅庐，一下子变得风雨飘摇，四面漏风？”

崔瀺大笑道：“老子你自己都说是绝对的自由了，还管这些作甚？！你又凭什么决定我们打旧茅屋后，建造起来的新屋子，不会比之前更广大更稳固？”

老笑了笑，“哦？岂不是回到了我的大道原点？你崔瀺连我的窠臼都不曾打，还想打礼圣的秩序？”

崔瀺怒道：“这如何就是本恶了？老子你胡说八道！”老淡然道：“这问题别问我，我对你网开一面，借此魂完整、千载难逢的机会，问你自己本心去。”

崔瀺呆若木。

最后，仿佛天地之间，只剩下老秀才和陈平安两个，一老一小，相对而坐。

老微笑道：“礼圣要秩序，所有都懂规矩，希望所有都讲规矩，之后散播学问的游士，当游士成为世族，就有了帝王师学，后来又有了科举，广收寒庶，有教无类，提供了鲤鱼跳龙门的可能，寒门不再无贵子。规矩啊，面面俱到，劳心劳力，而且越往后，心浮动，越吃力不讨好。本恶嘛，吃饱肚子就放下筷子骂娘的，世间何其多哉。”

老抬望向少年，“所以我呢，如今在找两个字，顺序。”

老自言自语，“我只想将世间万物万事，捋清楚一个顺序。比如那可恨可怜，问题症结在何处，就在于礼圣已经教会世足够多‘可恨’、‘可怜’的判定标准，但是世却不够懂得一个‘先后之分’。你连‘可恨’都没有捋清楚，就跑去关心‘可怜’了，怎么行？对吧？”

陈平安点了点。

老笑问道：“单单听上去的话，顺序二字，是不是比秩序这个说法差远了？”

陈平安眉紧皱。

老哈哈大笑，也不管少年能想通多少，自得其乐，喝了酒，“如果这两个字放在礼圣的茅屋之内，当然就只能算是缝缝补补，我撑死了就是个道德礼乐的缝补匠罢了，但是如果将这两个字放更远大宽广的一个地方，那可就了不得喽。”

陈平安问道：“哪里？”

老将酒壶提起，放在桌子中央，然后摊开手掌，在桌上重重一抹，“如此看来，酒壶这栋茅屋，不过是光长河畔的一个歇脚地方而已。但是。”

老略作停顿，微笑道：“这条光长河是何等形势，关键得看河床，虽说两者相辅相成，但是同时又的的确确存在着‘有为法’。世间有诸多说法，顺流而下，顺势而为，所以我想要试试看。”

陈平安问道：“礼圣是要在规矩之内，安安稳稳而活，有些时候，不得不牺牲了一小部分的……绝对自由？而老先生你是希望所有都按照你的顺序，在你画出的大道之上，往前走？”

老笑着补充道：“别觉得我是在指手画脚，我的顺序，是不会过犹不及的，只是在大道源之上付出功力，之后水流分岔，各自海，或是在中途汇合，成为湖泊也好，继续流淌也罢，皆是各自的自由。”

老身体前倾，拿出酒壶，喝了一酒，笑问道：“陈平安，你觉得如何？愿不愿意按照齐静春的安排，当我的弟子？”

陈平安第二次出现欲言又止的模样。

老色微笑，和蔼可亲，又一次重复道：“只需要说你想到的，不用管错对，这里没有外。”

少年呼吸一气，挺直腰杆，双拳撑在膝盖上，一板一眼道：“因为我没真正读过书，礼圣老爷的秩序到底是什么，我不清楚，老先生的顺序，我更是领会不到其中的髓。”

老微笑道：“继续，大胆说便是。我生前见过天底下很坏的，很糟糕的事，脾气已经磨砺得很好啦。”

陈平安眼愈发明亮，“在小镇上，我为了自己杀蔡金简，我为了朋友刘羡阳去跟搬山猿拼命，后来答应齐先生，护送李宝瓶他们去求学，再后来，答应仙姐姐要成为练气士，这些事，我做得很安心，点了，去做就行了，根本不需要多想什么。”

陈平安继续道：“之前老先生你说了很多，我一直在认真听，有些想过了之后，我觉得很有道理，比如可恨可怜那个地方，我就觉得很对，顺序不能错，所以当时我就想说，那个嫁衣鬼，我当时就很想杀，现在更想杀她，以后一定会杀她，我想告诉她，你自己有再大的委屈，也不是你将痛苦转嫁给无辜之的理由，我想亲告诉她，你有你的可怜之处，但是你该死！”

这个一向给感觉温和的泥瓶巷少年，此时此刻，锐气无匹。

陈平安语气愈发坚定，缓缓道：“可那些我想不明白的事，甚至可能一辈子都想不到那么远的事，我就不会去拿到自己手里，因为如果连我自己都觉得做不到，为什么还要答应别？就因为不好意思吗？因为不答应让别失望吗？可问题的答案，很简单啊，你答应了，一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