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平安故意板起的脸色，一下子柔和许多，揉了揉孩子的脑袋，打趣道：“还得餐餐有！”

男孩顿时咧嘴傻乐呵。

道士张山峰，刘高华，柳赤诚，三肩并肩并排蹲在廊椅上。

鸾鸾被刘高华姐姐抱在怀中，离三个大老爷们稍稍有点远。

看到这一幕后，都忍俊不禁。

这一场萍水相逢，虽有波折，可是好聚且好散，殊为不易。

这天正午时分，书生柳赤诚跟随陈平安他们一起离开的郡城，刘高华和他大姐，还有赵树下和鸾鸾，以及那位儒士出身的渔翁先生都来送行，一直送到城外五里外的路边行亭，行亭附近杨柳依依。

柳赤诚跟刘姑娘在树荫下依依惜别，不知说了什么话，子虽然伤感，却也有些笑意，眼中明显带着许多念想和盼。

陈平安单独找到了渔翁先生，给他五百两银票，还有一张金色材质的符纸，说这些是帮着赵树下和鸾鸾的拜师礼，恳请先生务必收下。老也是豁达的，毫不扭捏地收下了，笑着说让陈平安放心，他一定将树下和鸾鸾两个孩子视若己出，绝不会委屈了他们。陈平安最后抱拳道：“先生之风，山高水长。”

这是陈平安的肺腑之言。

所以陈平安一回把话说得文绉绉，却毫不难为。

老先生一手牵着一个孩子，目送四步行远去，轻声笑道：“仙气侠义兼具，真国士也。”

刘高华用手肘轻轻推了一下大姐胳膊，笑问道：“姐，柳赤诚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，竟然能让你憋着不哭？”

子微笑道：“柳郎说等他功成名就了，一定会回来娶我的，到时候一定要跟老丈把臂言欢，让我们爹在酒桌上一一个贤婿。”

刘高华呲牙咧嘴，“读书的话，你真信啊？”

子双手捧在心，痴痴望向那个顶柳条花环的书生背影，喃喃道：“书上都是这么说的呀。”

刘高华无奈道：“一个大老爷们，多大岁数的了，戴着个柳条花环也不嫌害臊，这种穷秀才能有啥出息？”

子一脚踩在弟弟脚背上，气恼道：“不许这么说你姐夫。”

刘高华疼得赶紧缩回脚，站远一些，双手抱住后脑勺，优哉游哉。

结果啪一下，脑袋给重重一掌拍下。

刘高华转就要大骂，结果整个像是给扯住了脖子，死活开不了，涨红着脸憋了半天，悻悻然喊道：“爹。”

子更是紧张万分。

脱了官服换上一身文士青衫的刘太守，站在两位儿之间，“你跟陈平安是朋友？”

刘高华一时半会吃不准老爹的名士脾气和言语意，小心翼翼道：“算是？”

刘太守瞥了眼儿子，呵呵一笑，不再多出一个字，转身走向渔翁先生，与老一路聊起了道德文章。

子偷偷拍着心，如释重负。

刘高华轻声问道：“姐，我又说错话啦？”

她幸灾乐祸道：“债多不压身，就这样了，你怕什么。”

刘高华一声哀嚎。

姐弟二不敢凑到父亲身边去，怕遭白眼，更怕自投罗网，就在后边不远不近跟着。

男孩赵树下突然悄悄放慢脚步，来到刘高华身边，悄悄道：“刘大哥，我家先生夸你好呢，说你有孝心，秉醇善，你爹说哪里哪里，勉勉强强不辱家风而已。”

结果刘高华恁大一个大老爷们，刚在背后说柳赤诚没出息，现在自己快步跑向河边说是洗把脸去了。

一行难得偷闲，沿着官道缓缓走回胭脂郡城，先后与一个俊美少年擦肩而过。

少年手中甩着一大把柳条儿，眉心处有一抹枣红印记。

长得真是漂亮。

————

三天后的夜幕，陈平安四在去往梳水国的一条僻静山路上，落脚在一间败古寺内。刘太守之前说过一件事，听说梳水国的地龙山，有一处不见于官府记载的古怪“渡”，极有可能就是陈平安想要找的那种地方，是山上仙乘船在云海中御风远游的出发点。

徐远霞到时候会在那里跟两告别，独自去往宝瓶洲东南的青鸾国，将朋友的那坛骨灰送回家乡。

徐远霞喜欢步行游历山川，而且还喜欢写山水游记，记录那些险雄怪的风景地貌，所以一直不愿意乘坐仙家渡船。柳赤诚则是要去一个宝瓶洲的西南地带，是一个谁都没听过的地名，就连见多识广的徐远霞都从未耳闻。

夜间这座荒废已久的古寺，有些渗，佛家的四大天王像俱已倒地，而且寺庙占地很大，空的，风阵阵，穿堂风过廊风一起，加上山林之间偶有夜鸮声骤然而起，吓得柳赤诚嘴皮子直打颤，哪怕点燃了一堆篝火，还是拼了命往大髯汉子身边靠，总觉得这哥们长得最凶，肯定能够镇得住鬼魅物，就陈平安和张山峰那样的少年，多半靠不住。

至于暂居栖息于他体内的那只“脂老鬼”，柳赤诚从来不觉得他有多厉害，连金丹境仙都不是，只会躲起来吹牛，真厉害，会给镇压那么多年，还需要他柳赤诚去救下来？所以能强到哪里去？再说了，真正的仙，哪一个不是仙风道骨，谁他娘的披上一件色道袍招摇过市？反正他柳赤诚臊得慌。

柳赤诚所见所闻，被他取了个“脂老鬼”绰号的家伙，一清二楚。

但是老鬼披上色道袍长久现世后，柳赤诚几次都是彻底失忆，直到老鬼愿意返还身躯为止。

这让柳赤诚恨的牙痒痒，以后自己娶了倾国倾城的媳，有了一房房如花似玉的美妾，添了一个个环肥燕瘦的通房丫鬟，万一自己刚上了床，这还摸着小手，眼一黑，啥都不知道了，眼一睁，大白天自己都穿好衣服下床了，那算怎么个事？关键这种天底下独一份的闷亏，他柳赤诚找谁诉苦都没用。

柳赤诚撅起蹲着，伸手烤火取暖，满脸愁容，真是一个愁啊。

古寺在夜幕笼罩下，柳赤诚扬起脑袋左看右看，愈发可怕，好在徐远霞在喝酒，小张道士在那边抽出桃木剑，练习剑术，让柳赤诚略微心安几分。陈平安则去了远处找生火煮饭的柴禾枯枝，柳赤诚确实佩服这个姓陈的少年，天不怕地不怕的，而且特别一根筋，每天练习那两个拳架，来来回回，雷打不动，柳赤诚觉得自己要是读书能有陈平安练拳的一半用功，早他妈是观湖书院的读书种子了。

柳赤诚很快看到陈平安一路小跑回来，除了一大捧枯枝，还拎了四五尺高的古老物件回来，询问到底是啥，值不值钱。柳赤诚看得直翻白眼，没好气道：“就是个长檠，放油灯的，穷苦门户只有短檠，可没这么讲究。按照一些稗官野史的记载，在很久以前，佛家的丛林寺庙，曾是好多宝瓶洲王朝最有钱的，比皇帝老子还有钱，这不是反了天是什么，于是就有了几次灭佛。你手里这个长檠，崭新的话还算可以，现在就是铜烂铁，不值几文钱。”

陈平安有些惋惜，放下枯枝后，颠颠将长檠又重新给拿回原地放着了。

柳赤诚摸着额，觉得自己跟这么一号土鳖行走江湖，挺丢现眼的。

饭菜煮热后，柳赤诚挑三拣四吃过了晚餐，就开始收拾被褥准备做春秋大梦。

大髯汉子喝够了酒，向后一倒，就开始呼呼大睡，鼾声如雷。

今天道士张山峰负责守前半夜，陈平安守后半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