婢说那子喝，其实家乡男子也一样喜欢喝的。”

陈平安接过那壶酒，笑着点道：“好的，若是喝得惯，就去朱弦府找你要。”

红酥走后。

陈平安不但没有喝酒，还将那壶酒放咫尺物当中，是不敢喝。

不是信不过红酥，而是信不过青峡岛和书简湖。即便这壶酒没问题，一旦开讨要其它，根本不知道哪壶酒当中会有问题，所以到最后，陈平安肯定也只能在朱弦府门房那边，与她说一句酒味软绵，不太适合自己。这一点，陈平安不觉得自己与顾璨有些相似。

为了那个万一，顾璨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掉一万。

陈平安也是害怕那个万一，只能将红酥的好意，暂时搁置，封存。

只不过两者看似相仿，到底是一个相像的“一”，而衍生出来的大不同。

只要顾璨还死守着自己的那个一，陈平安与顾璨的心拔河，是注定无法将顾璨拔到自己这边来的。

陈平安也已经暂时放弃了。

连两个看待世界，最根本的心路脉络，都已经不同，任你说天，一样无用。

所以顾璨没有见过，陈平安与藕花福地画卷四的相处时光，也没有见过其中的暗流涌动，杀机四伏，与最终的好聚好散，最后还会有重逢。

未必适合书简湖和顾璨，可顾璨终究是少看了一种可能。

在逐渐熟悉了书简湖一部分高高低低、复杂错的脉络后，陈平安相信顾璨如果将一部分心思放在杀之外，哪怕是学一学刘志茂笼络心、培植势力的手段，顾璨与他娘亲，都可以在书简湖活得更好，更长久。

只是陈平安如今看到了更多，想到了更多，但是却已经没有去讲这些“废话”的心气。

不说，却不意味着不做。

恰恰相反，需要陈平安去做更多的事。

道理讲尽，顾璨仍是不知错，陈平安只能退而求其次，止错。

他只要身在书简湖，住在青峡岛山门当个账房先生，最少可以争取让顾璨不继续犯下大错。

顾璨既然不知错，坚信自己是最对的，自然更不会改错，陈平安为了一饭之恩，和一部拳谱，两次大恩，皆有回应。

一次因为过去心坎，不得不自碎金色文胆，才可以尽量以最低的“心安理得”，留在书简湖，接下来的一切所作所为，就是为顾璨补错。

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顺序。

就是做起来并不容易，尤其难在第一步，陈平安如何说服自己，那晚金色文胆碎，与金色儒衫小作揖告别，就是必须要有的代价。

生在世，讲理一事，看似容易实最难，难在就难在那些需要付出代价的道理，还要不要讲，与自我内心的良知，拷问与答复之后，如果还是决定要讲，那么一旦讲了，付出的那些代价，往往不为知，甘苦自受，无法与言。

在这两件事之外，陈平安更需要修补自己的心境。

不能补救到一半，他自己先垮了。

陈平安走出屋子，这次没有忘记吹灭书案与饭桌的两盏灯火。

过了青峡岛山门，来到渡，系有陈平安那艘渡船，站在湖边，陈平安并未背负剑仙，也只穿着青衫长褂。

天地寂寥，四下无，湖上仿佛铺满了碎银子，冬后的夜风微寒。

让陈平安在练拳跻身第五境、尤其是身穿法袍金醴之后，在今夜，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间节气冷暖。

随着江湖越走越远，尤其是看过了越来越多的官场风气和山上光景，陈平安就越来越佩服阮师傅对于师徒关系的看法，以及越来越佩服崔东山那场教他的棋外棋。

阮邛收取弟子，不是为了师父哪天与争执，弟子在旁起哄，大肆攻讦对手，或是不问是非，毅然决然投身战场。

阮邛曾言，我只收取是那同道中的弟子，不是收取一些只知道为我卖命的徒弟门生。

生之难，难在意难平，更难在最重要的，也会让你意难平。

不过这只是好之难。

到底是更多的，从来不思量这些的。

世道打了我一拳，我凭什么不能还一脚？世胆敢一拳打得我满脸血污，害我心里不痛快，我就定要打得世身碎骨，至于会不会伤及无辜，是不是死有余辜，想也不想。

这是不对的。

修力是立身之本，修心是登高之路。

大道之上，仗剑直行也好，负笈游学也罢，偶尔总要给让让路。

陈平安面容愁苦，只觉得天大地大，这些言语，就只能憋在肚子里，没有会听。

陈平安心思微动。

想了想。

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块黑炭。

他在渡上画了一个大圈。

然后他弯腰在圆圈之中，缓缓画出一条直线，等于是将圆圈一分为二。

陈平安蹲在那条线旁边，然后久久没有动笔，眉紧皱。

色萎靡的账房先生，只得摘下腰间养剑葫，喝了一乌啼酒提。

这才在那条直线上下，各自写了一个善和恶。

陈平安要在那个曾经在心路上停步、不愿思、也无力去究的“一”这个字上，在今夜跨出一步。

就像泥瓶巷鞋少年，当年走在廊桥之上。

陈平安蹲在地上，在那条直线上，在善恶两字之间，轻轻写下“以为本”四个字，喃喃道：“暂时只能想这么多。”

陈平安闭上眼睛，又喝了一酒，睁开眼睛后，站起身，大步走到“善”那个半圆的边缘，一气呵成，到恶这个半圈的另外一段，画出了一条斜线，挪步，从下往上，又画出一条斜线。

最终，一个圆圈，已经被陈平安切割成六块版图，集只有那个圆心一点。

陈平安在这之后，好像豁然开朗，快步走到那条直线之上的“善”字半圆当中，在这三块区域居中的那块版图，手中炭笔，落笔如飞，自言自语道：“若说这是本心向善的赤诚之心，且最为坚定，心智不易移动，那么在这块地方的世，三教学问，诸子百家，甚至哪怕是没有读过书识过字，教之‘书上自有黄金屋、书中自有千钟粟’、‘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’，那就是最好的学问，因为听得进去，甚至无需任何一位圣贤苦婆心说道理，因为这类，愿意听，也愿意坐而闻道，起而行之，无论世道如何困苦，也会坚守本心！”

陈平安快速起身，退到与那个半圆写满炭字区域“针锋相对”的恶之半圆居中地带。

蹲下身，一样是炭笔哗哗而写，喃喃道：“本恶，此恶并非一味贬义，而是阐述了心中另外一种本，那就是天生感知到世间的那个一，去争去抢，去保全自身的利益最大化，不像前者，对于生死，可以寄托在儒家三不朽、香火子孙传承之外，在这里，‘我’就是整个天地，我死天地即死，我生天地即活，个体的我，这个小‘一’，不比整座天地这个大一，分量不轻半点，朱敛当初解释为何不愿杀一而不救天下，正是此理！同样非是贬义，只是纯粹的而已，我虽非亲眼见到，但是我相信，一样曾经推动过世道的前行。”

“心全部落在此地‘开花结果’的，才可以在某些关键时刻，说得出那些‘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’、‘宁教我负天下’，‘暮途远，倒行逆施’