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着那张意气风发的年轻脸庞，独自喝了杯酒，当时见他提起酒杯，韩靖灵赶紧招呼黄鹤，一起举杯共饮。

有那么几分共襄盛举的意味。

让陈平安哭笑不得。

这种酒桌上，都他娘的尽是这么些学问，最好喝的酒，都没个滋味。

那场看似主宾皆喜、相谈尽欢的酒宴散去后，陈平安独自返回青峡岛，对于大骊武将苏高山，陈平安再次高看了一眼，上一次，还是因为粒粟岛谭元仪的进退失据。

陈平安回过。

原来前殿那边出现一位身披甲胄的高大物，生前可能是位有官身的沙场校尉。

这位物走出前殿，左脚跨过门槛，抱拳道：“这位仙师，先前我们和属下们有所冒犯，差点就惊扰了主殿的灵官老爷，仙师提醒，省去我不少。”

说到这里，那位面容惨白的校尉物，凄然一笑，收起双手，习惯伸手按住腰间长刀刀柄。

甲胄也好，佩刀也罢，与物本体如出一辙，皆是生前种种执念的幻化。

看着那位满身伤痕的石毫国武，尤其是胸膛、脖颈两处被马刀劈砍而出的伤，陈平安虽未真正经历过两军对垒的沙场厮杀，却也知道此战死沙场，当得起轰轰烈烈这四个字。

物回望了一眼前殿，然后转继续道：“仙师是山上，可能明白我们这些天地厌弃的鬼魅，越是死了，对于生的念，反而越是比活还要强烈，只要能够苟延残喘，就会不择手段，所以战死后，我与麾下同乡武卒，魂不散，昼歇夜游，一路往南，来到这里，有些兄弟支撑不住，在半路就已经魂飞魄散，有些到了家乡，见过了妻儿父母，多是在祠堂、祖坟那些地方，算是安心上路了，但是也有不少兄弟越来越魔，只要夜间遇上活，就想要吞食他们的阳气，或是途径本地灵官庙这类已经没有祇坐镇的地儿，不管不顾，就想着饱餐一顿，极难约束，越来越难……”

陈平安点点，问道：“敢问这位将军，如果袍泽当中有想要如此作为，例如祸害半路百姓，拦又拦不住，将军又该如何自处？”

这是一个很煞风景的问题。

武将物轻轻推了推刀鞘，满脸痛苦，却无半点犹豫色，“这就得问过我的刀，答不答应！生前我们即是保家卫国的武，既然战死，那么已算报国无门了，可要说死了就要去残害百姓，先过我这一关。”

武将物呼吸一气，咧嘴一笑，“说出来不怕仙师笑话，一路南下，一位位兄弟陆续返乡分别，我们也从最早老百姓眼中的兵，六百余，到如今的不足十位，我们非但没有残害任何一位阳间的老百姓，反而在葬岗各地，清剿了近百满身戾气的孤魂野鬼，只可惜我们大军当中的随军修士，当时一个比一个跑得快，害得我死后根本来不及询问，不晓得我们这种为民除害的行径，能否给兄弟们积攒德，下辈子好投个好胎。”

陈平安先拱手抱拳致礼，然后收手，以毋庸置疑的坚定语气，沉声道：“天地无私，但是伦有道，相信将军与袍泽，都会有德荫庇的，即可庇护自身，也能够惠泽家族子孙！”

武将一听到这句言之凿凿的仙师亲所说言语，一个铁骨铮铮的沙场武，竟是当场落泪，转过去，“听到了没有，我没有骗你们！”

前殿后门那边，一位位武卒现身，各自抱拳，不知是感谢那位生死同归的武将，还是感激那位青色棉袍年轻的一番“盖棺定论”。

天地酷寒冻骨之时，一国山河灭之际，它们的身上，铁甲铮铮作响。

这天夜幕沉沉中，陈平安掏出纸笔，将武将在内那六百余物的姓名、籍贯，都一一记录在下，说是以后会有朋友要举办两场周天大醮和水陆道场，他可以试试看，帮着他们的名字列在其中。期间今夜修行告一段落的曾掖，打开主殿大门后，给陈平安和那十来号兵，帮了不小的忙，陈平安的宝瓶洲雅言，当然极其熟稔，可是对于书简湖一带修士与百姓惯用的朱荧王朝官话不算陌生，但是当武将武卒他们带上了石毫国各地音后，就很疼了，刚好曾掖可以“牵线搭桥”。

一直忙碌到鸣之分之前，陈平安才好不容易将所有名字记录在册。

对于物而言，鸣未必就要退避，一些气强势的鬼物，只要不是阳光曝晒的正午时分，于白昼行走阳间，可能都一样畅通无阻，只是物的鸣而歇，有些类似活的出而作，近乎本能。

那位姓魏的石毫国阵亡武将，在陈平安收起纸笔后，说是离别在即，想要与陈仙师去灵官庙外散个步，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。

两走过前殿，跨出大门后，武将物轻声笑道：“陈仙师是外乡的谱牒仙师吧？不然咱们这儿的官话，不至于如此生涩。”

陈平安点道：“来自北方。”

武将下意识揉了揉脖子，笑道：“哪怕是来自大骊，都无所谓了。不得不承认，那支大骊铁骑，真是……厉害，战阵之上，双方根本无需随军修士投战场，一个是觉得没必要，一个不敢送死，厮杀起来，几乎是同等兵力，战场形势却完全一边倒，还是那支大骊兵马，与我们下马作战的缘故，沙场技击，还有气势，咱们石毫国武卒都跟家没法比，输得窝囊憋屈是一回事，不然我与兄弟们也不会死不瞑目了，可话说回来，倒也有几分服气。”

陈平安嗯了一声。

武将停下脚步，“我也不多嘴问什么，不过我又不傻，晓得陈仙师其实就是那个要举办周天大醮和水陆道场的。所以……”

武将轻轻一晃甲胄，手掌松开刀柄，就要单膝跪地，这桩大恩大德，他总得为兄弟们，对这位山上仙，有些表示。

不曾想他却被陈平安扶住双手，死活无法跪下去。

陈平安笑道：“不用如此，我当不起这份大礼。”

武将只得无奈放弃，玩笑道：“陈仙师，这般客气，难道是想要我再愧死一次？”

陈平安摇道：“不敢不敢。”

陈平安双手笼袖，举目远眺，天将微亮，夜幕渐渐稀薄，轻声道：“魏将军其实比我强多了，一开始就知道怎么做正确的事，如此一来，才是对袍泽真正好，我就不如魏将军这般雷厉风行，自己受累不说，还要害得所有都受累。”

武将沉默片刻，问道：“为何自己受累便不说了？自己都不痛快了，还不许说上一说？又哪来的‘还要害得别受累’？陈仙师，我虽是个外，可这一路走下来，其中甘苦自知，真是不算容易，尤其是对袍泽抽刀相向，那份遭罪，真是比自己挨了大骊铁骑的刀子还难受，难熬到觉得过不去的时候，我便私底下喊上几位麾下亲军的兄弟，揍上他们一顿，不然我早给疯了，估计兄弟们还没失去灵智，化作厉鬼，我就先成了祸害四方的厉鬼。所以陈仙师你不该这么想的。”

陈平安细细思量，然后展颜笑道：“谢了，给魏将军这么一说，我心里好受多了。”

魏姓武将哈哈笑道：“我可不是什么将军，就是个从六品官身的武夫，其实还是个勋官，只不过真正的实权将军，跑的跑，避战的避战，我才得以领着那么多兄弟……”

说到这里，他轻轻跺脚，踩在路边积雪里，“赴死而已，不是什么壮举，窝心事罢了。”

陈平安想起一事，掏出一把雪花钱，“这是山上的仙钱，你们可以拿去汲取灵气，保持灵智，是最不值钱的一种。”

武将犹豫了一下，还是伸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