桃板没话找话道：“二掌柜，你知不知道，其实好多背地里说你坏话。来咱们这边买酒的好些客，都替你打抱不平。很多话，光是听着就挺气的。”

陈平安摇道：“不知道啊。你给说道说道？”

桃板便开始竹筒倒豆子，一五一十说了那些自己听来的言语。

桃板见二掌柜只是喝酒，也不生气，孩子便有些生气，气呼呼道：“二掌柜你耳朵又没聋，到底有没有听我讲话啊。”

陈平安笑道：“在听。”

东风吹起杨柳絮，东风吹落杨柳絮。

一样的东风一样的杨柳絮，起起落落，在意什么。

只是这样的道理，太没劲，更没必要念叨给一个孩子听。

所以陈平安好似后知后觉，佯怒道：“这帮王八蛋，太气了。”

孩子跃跃欲试道：“咱们做点啥？”

陈平安悬停手中酒碗，斜眼道：“你是帮我架啊，还是帮我望风啊？”

桃板叹了气，重新趴在桌上，“客多的时候，我嫌累，没了客，又嫌闷，咋个回事嘛。”

陈平安打趣道：“就是就是，咋个回事嘛。”

桃板一瞪眼，“你这真没劲，说书先生也不当了，铺子这边也不管，一天到晚不知道忙个啥。”

陈平安挥手道：“我花钱买了酒，该有一碟酱菜和一碗阳春面，送你了。”

桃板笑得合不拢嘴。

一直在竖起耳朵听这边对话的刘娥，立即去与冯叔叔打招呼，给二掌柜做一碗阳春面。

陈平安悠悠然喝着酒。

没来由想起了青鸾国狮子园柳老侍郎的那场劫难。

惜羽毛的读书最重名声，所以最怕晚节不保。

崔东山说那些环环相扣的毒手段，都是老侍郎嫡长子柳清风的想法，小镇同乡李宝箴只是照做而已。

陈平安转看了眼身后大街的大小酒楼，那条空的街道。

其实桃板所说的那些，那些话，半点不让陈平安感到怪，甚至可以说，早就猜到了，就像陈平安在那方印章上的边款刻字，世间事无意外。

对于如今的陈平安而言，想要生气都很难了。

与那失望，更是半点不沾边。

肯定有那曾经在酒桌或是太象街、玉笏街，遇见了公子哥陈三秋，有谄媚讨好却无结果，便开始偷偷记恨陈三秋起来，二掌柜与陈三秋是朋友，那就便连陈平安一起记恨好了。

也肯定有那剑修瞧不起叠嶂的出身，却艳羡叠嶂的机遇和修为，便憎恶那座酒铺的喧闹嘈杂，憎恶那个风一时无两的年轻二掌柜。

有那曾经随大流讥讽过晏胖子的同龄，后来晏啄境界越来越高，从俯视，轻蔑，变得越来越需要仰视晏啄与宁府、与陈平安皆相熟，这拨便要心里边不痛快，抓心挠肝。

肯定也有那在叠嶂酒铺试图与二掌柜套近乎攀关系的年轻酒客，只觉得好像自己与那二掌柜始终聊不到一块儿，一开始没多想，只是随着陈平安的名气越来越大，在那些心目中就成了一种实实在在切身利益的损失，久而久之，便再不去那边买酒饮酒了，还喜欢与他们自己的朋友，换了别处酒楼酒肆，一起说那小酒铺与陈平安的风凉话，十分快意，附和之愈多，饮酒滋味愈好。

这些，尤其是一想起自己曾经装样子，与那些剑修蹲在路边喝酒吃酱菜，突然觉得心里不得劲儿，所以与同道中，编排起那座酒铺，越发起劲。

那座酒铺越热闹，生意越好，在别处喝酒说那阳怪气言语的，环顾四周，哪怕身边没几个，却也有诸多理由宽慰自己，甚至会觉得众皆醉，自己这般才是清醒，三三两两，抱团取暖，更成知己，倒也真心。

佛经上说，一雨所润，而诸木各有差别。

与那老话所说的一样米养百样，其实是差不多的意思。

否定任何一个，都是一件很容易的事。

无论是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，还是浩然天下的儒家道德圣，或是诸子百家圣贤，世上任何一个，只要旁想要挑刺，就可以轻易否定，在我心打杀他。

谁都能做到的事，可以做，不然离群。不可以只做，否则庸碌，最终吃亏是自己。

换成真心认可一个，就会很难。

陈平安如今的乐趣所在，根本不是与他们较劲，反而是得了闲暇，只要有那机会，便尽量去看一看这些的复杂生，看那心江湖。

陈平安喝了一大酒，碗中酒水已经喝完，又倒了一碗。

看着埋狼吞虎咽的桃板，陈平安笑道：“慢点吃，没跟你抢。”

桃板不理睬。

陈平安喝着酒，有些想念家乡。

年幼时，小镇上，一个孩子曾经爬树拿回了挂在高枝上的断线纸鸢，结果被说成是小偷。

曾经一次在仙坟远远看着同龄的嬉戏打闹，有给蛇咬了，那个孩子便赶紧靠着杨家铺子那边询问、偷学、偷听而来的药方子，帮着那个被蛇咬的孩子敷药。

在那之后，再看到这个常年独自一、远远看着他们玩耍的泥瓶巷黑炭孩子，骂得最凶的，丢掷泥块最使劲的，恰恰是这些与泥瓶巷孤儿有过接触的同龄。

当年陈平安不理解为什么会这样，逐渐长大后，就会明白，原来不这样做，他们就会失去自己的朋友。

但是这不耽误那些孩子，长大后孝顺父母，帮着邻里老挑水、大半夜抢水。

也会有那沦为混不吝油子的年轻，有些甚至运气好，会成为福禄街、桃叶巷那帮有钱子弟的帮闲狗腿，一天到晚找到了机会，就瞪眼怒目，做凶狠状。

哪怕如此，也还是不耽误这些当中，有会得了赏钱，回了家，就领着衣裳寒酸旧、脚拇指常年站在“门外边”的弟弟妹妹们，去小镇铺子，大手大脚，购买一大堆年货，再让爹娘做上一顿丰盛年夜饭，热热闹闹，团团圆圆。

会为弟弟妹妹们做些竹蜻蜓，竹刀竹剑的小物件。

也有那种小时候就是一家全部坏心肠、长大后依旧如此的，然后结婚生子，子可以过，不算太好，一家，从来不会为了某些对错是非而去争吵，一家的所有认知，似乎都拥有一种类似小天地的融融洽洽。哪怕陈平安成了窑工学徒，其实当时也还是不理解为何如此，后来是走过了很多江湖路，读了不少的书上道理，才知道了缘由。

泥瓶巷的那个孩子，在一天一天长大，对于年幼时分的那些遭遇，每个当下，也会有大大小小的不开心，也会委屈。

只能一个蹲着，摇晃脑，斗玩儿，或者是在仙坟那边，对着败像们，捏出一个个粗糙得不像话的小泥。

也会随手捡起一根枯枝，在木茂盛的乡野路上，独自一，蹦蹦跳跳，将枯枝当做剑，一路砍杀，气喘吁吁，十分开心。

也会牙疼得脸庞红肿，只能嚼着一些土法子的药在嘴里，好几天不想说话。

可只要无病无灾，身上哪里都不疼，哪怕吃一顿饿一顿，就是幸福。

也会大半夜睡不着，就一个跑去锁龙井或是老槐树下，孤零零的一个孩子，只要看着天上的璀璨星空，就会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没有，又好像什么都有了。

后来那个同一条巷子的小鼻涕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