血，颅骨碎，全身上下每一处骨节都断裂了。他的心被拴了块石似的直沉进冰河，一刻骨铭心的寒凉，从后脊梁骨一直朝上游走，直冲后脑勺。王樾怒气冲天地趴在那里，却不能发作出来。他瞪着两只眼睛，直直地盯着眼皮底下的薛忠义和无妄法师，气愤到极点，差点从房顶上摔下来。

王樾做梦也没想到，他竟然只是一颗任摆布的棋子，看似和他是同一个阵营的无妄法师，原来一直只是在利用他去扳倒王玺！王樾突然感到隐匿的恐怖，对之中的善意怀有最大侥幸，恰恰是悲剧的开始。

听完无妄法师的话，薛忠义忍不住鼓起掌来：“不费一兵一卒就助我将宿敌打得一败涂地，我薛某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，无妄法师真不愧是一代高僧！”

无妄法师摇了摇，眼眸里涌上无限温，声音有些许哽咽，凝视着薛兆乾：“其实小僧绞尽脑汁做的这些，只是想报答薛土司您当年的恩罢了……当年，小僧还是个舞勺少年，家住渔溪司垭坪。小僧的父母被室强盗所杀，小僧当时倒在血泊里命悬一线。刚继任龙州宣抚使的您命救了小僧的命，费尽千辛万苦抓住并正法了那些强盗，自掏腰包帮身无分文的小僧安葬父母。后来，您还亲自送小僧到江油关附近的宝灵寺，让主持净苦法师收留小僧，使得小僧能够苟活于世，才有了今这般造化。阿弥陀佛，我佛慈悲！小僧自当全心全意报答薛土司大您的大恩大德，这二百两银子，小僧是万万不能收的……”

薛忠义瞪大了眼睛，抬纹清晰可见，这份完全不敢相信的惊奇中，夹杂着甘甜的欣喜：“原来你就是当年垭坪的那个少年？简直是长变了！我真是万万没想到啊，当年那个狼狈羸弱的少年，现在居然会成为名扬天下的一代高僧！怪不得我说这个无妄法师怎么对我们薛家这么好呢，竟然敢冒这么大的风险，不惜赌上自己的名声和命来助我扳倒王玺这个贼呢！”

“万发缘生，皆系缘分。这既是薛土司大您与小僧的缘分，也是小僧的福分。”无妄法师微微一笑，笑里饱含了无法对任何诉说的苦楚。

桩桩往事层层积压，叠加为千千心结。哪怕是无妄法师如今已成为名满天下的得道高僧，他最终还是一介凡。在他的灵魂处，始终有一个解不开的心结。无妄法师也曾年轻过，当初无妄法师在宝灵寺跟随净苦法师修行，无意中遇见跟其母前来礼佛的朱檀儿。一个是出尘超凡的俊朗僧侣，一个是碧玉娴雅的多子，两渐生愫，佛心未定的无妄法师甚至想要为此还俗。然而，朱檀儿的父亲是龙州有名的儒商朱员外，怎么能允准掌上明珠嫁给一个一无所有的和尚？在其父母的迫下，朱檀儿最后只能挥泪斩断缘，与无妄法师断了往来，嫁给了门当户对的王鉴。随着时间的推移，嫁到王土司府的朱檀儿渐渐接纳了王鉴，努力做好一个夫唱随的贤妻。但好景不长，年轻的朱檀儿在王家病故身亡，香消玉殒。得知消息的无妄法师伤心欲绝，无法接受这一噩耗。向来无病无疾的朱檀儿，怎么会年纪轻轻就撒手寰？无妄法师认定是王家害死了朱檀儿。

渡容易，渡己难。朱檀儿的早早离世，如同一个心魔，从此永远住在无妄法师的心海。他痛恨王家，他要复仇，他要为他心中永远的白月光朱檀儿报仇雪恨！可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僧侣，以他一之力，毫无办法去抗衡在龙州势力庞大的王家。他不想再待在龙州这个伤心之地，他辞别师父净苦法师，转而云游四海，苦心修佛。多年之后，终于成为松潘卫黄龙寺的主持，成了一代高僧。世事无常，谁都无法预料。当薛忠义找到无妄法师，想请他帮忙设计陷害王家时，无妄法师怔住了。他没有想到当年自己的救命恩，竟然和自己有着共同的仇。尽管他多年所修的佛法不允许他这样做，但报恩和复仇织缠绕着，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，不断灼烧着他的心。无妄法师知道，这是他报恩和复仇的唯一机会。他明白他始终是一个，而不是一尊佛。他最终选择了与薛忠义一起联手对付王家。

从回忆里走出来的无妄法师，还有着其他顾虑：“薛土司大，有一事小僧不知您将作何打算，这件事小僧也无能为力，毕竟兆乾少爷是您最疼的儿子，还是您早已确立的世子。小僧听吉瑞说，兆乾少爷对王土司的儿王辛夷一见倾心。王家就快被满门抄斩了，依照兆乾少爷的子，他若是得知整件事的来龙去脉，冲动坏事就不好了。现在倒是可以瞒住他一段时间，待钦差回到京师，奏明皇帝，王土司一家谋反的证据确凿，朝廷必然会昭告天下，斩首示众，以儆效尤，到时候兆乾少爷不可能不知道。届时，若是他脑一热，做出了什么忤逆圣意的过激之举，那可就麻烦了。”

一说到薛兆乾，薛忠义气不打一处来，怒而拍响椅子的靠手：“兆乾这孩子什么都好，就是不知道怎么被那王家妖迷了心智！我告诉过他，普天之下的子千千万万，哪怕贵为大明的公主，只要他看上的，我都会想尽千方百计为他打点牵线。但他就是不听，还赌咒发誓地说什么若是不能娶那个妖为妻，他愿意终生不娶，真是气煞我也！这件事我也想过，兆乾的子刚烈，千万不可让他知道此事，否则贻害无穷。不如这段时间我把他调去边地巡防好了，远离喧嚣。等到这件事彻底尘埃落定再让他回来，到时候他就算知道了，也无济于事了。”

无妄法师点了点：“这样也好，兆乾少爷乃是至至之，对王家姑娘用至，只可惜一开始他就真心错付，上了一个最不该的。佛经有云，缘来则去，缘聚则散，缘起则生，缘落则灭，万法缘生，皆系缘分，缘来天注定，缘去自夺，种如是因，收如是果，一切唯心造。希望兆乾少爷能够早放下心中的执念，行般若波罗蜜多时，照见五蕴皆空，渡一切苦厄。”

……

薛忠义和无妄法师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，谁也没有察觉屋脊上的王樾，正用一双似刀似剑又似戟的眼睛，极其愤怒地盯着他们。王樾内心的波涛，汹涌澎湃，如一场滔天巨，毫不留地淹没了心田，但他的灵魂不想认输，他不愿承认他的失败。

有些事，既然做了，就无法后悔，更没有机会道歉，从你做决定的那一刻起，所有的愧疚、后悔和自责都是你应得的。王樾生平第一次这么痛恨自己。如果当初不是他的嫉妒和野心，不是他对权位的迷恋和向往，就不会有这么多事发生，也不会有这么多无辜的枉死，更不会有王家现在的灭顶之灾。他为了一己之私，为了当上世子，为了成为下一任王氏土司，这才让薛忠义和无妄法师有机会联手设下圈套，让他成为把全家推上刑场的刽子手。想着想着，王樾多么想以死谢罪，让这些不为知的内疚和悔恨，永远埋葬在空的风里，翻动着刺骨的心痛。

王樾转念一想，他不能死！他若是死了，无异于拉着王家所有一起陪葬！他要救救己，他要救整个王家于生死存亡之际！

在屋脊上，王樾不自觉地捏紧拳，指甲嵌皮，留下一道道血痕。王樾在心里默默酝酿着一场绝地反击，他要打响一场背水之战，救王家上下于水火热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