华此番合盘托出，既是因即便他不说杨廷和等也会告诉沈瑞，从旁中知道到底容易生隙，也是因着他没将沈瑞当外，并不相瞒

沈瑞素来与老师王守仁无话不谈，与这位师公，倒是见礼闲话时多，几乎没谈过政事的

因此他斟酌了一下，应道：“如师公所言，一时名次也算不得什么，反倒既易招祸，更易被盛名所累，不好施展师公一心为孙儿，孙儿……”

王华摆手道：“老夫既与你说这些，那些客套话便不提也罢你的文章老夫反复看过了，好是极好的，只李阁老那‘冒进’之语，也不全然是因想阻你而发此时你也道‘施展’，唉，恒云，你到底年轻气盛，虽对了皇上脾胃，却也当知，有些事，不是皇上一言而决的……有些事，也不是下了圣旨，地方上就会照章办事的”

沈瑞如何不知，他太知道这点了！从古至今不都是这般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么

他吸了气，道：“师公放心，孙儿不会冒进，孙儿会效仿老师、师公，稳扎稳打，有了功绩再步步为营”

皇帝要说得算，王华与王守仁早就该在高位了

王守仁就是有了实打实的军功，升迁也是靠小皇帝与内阁博弈得来的他沈瑞又如何会托大

“而且，孙儿也无王荆公（王安石）之志”沈瑞并没有想要变法的心，并非因他没有王安石张居正那样的地位，而是因他并没有一套适合大明的“新法”

他现在所想的就是，在合理的范围内，尽可能的做一些改变，推动一些发展，守护一些萌芽，把握一些机会，等待连锁反应，等待，最终的蜕变

王华未成想他会这样回答，沉吟半晌，抚须点，道：“你有这样认识，甚好”

他顿了顿，忽然问道：“青篆之事，只怕很快就会有传扬出去，你待怎么应对”

“传扬”二字咬音甚重，沈瑞一愣，脑中一转，不由叹气，原想着是青篆扬名之机，可以借此机会推一些工程书籍然若是有刻意宣扬，那可这‘名’便未免太大，世间可还有一词，曰“捧杀”

青篆拯救了那许多举子的卷纸，若此时被有心追捧一番，众进士感恩不已，再跳出个来说他沈瑞邀买心，可是百莫辩

沈瑞想了又想，道：“恩自上出”

王华抚须大笑道：“甚好孺子可教”

转而方道：“去岁，皇上曾与内阁提了一句要建一处书阁，年初也曾议重抄《永乐大典》，摘些实用的书籍，刊印出来”

沈瑞却是这阵子一直闭门备考，不曾听说这事

那书阁，这刊印实用书籍，显然就是他同小皇帝提过的万卷阁之事他不免大振，忙道：“青篆正是借此东风，是奉旨刻今科时文，是皇上恩泽浩，使众卷纸失而复得”

“只这事要快”王华道

沈瑞应道：“孙儿这就着联系刘忠刘公公”

王华是教过刘忠的，对其印象极好，也是默许了儿子王守仁与之来往，见沈瑞这般说不以为，却仍叮嘱一句，“如今宫中佞横行，你与他好，也要防备小算计”

沈瑞连连称是

王华又道：“皇上直接赐官这事，老夫揣度着，不是在修孝庙实录上，便是应在建书阁上实录不需多说，书阁建成也必然仕林称颂，若你在其中任意一处任职，届时因功提拔也是容易”他看了看沈瑞，“你心里也当有个计较”

沈瑞颇有些意外，原本想着，历来没有二甲三甲直接授官的，这次皇上想是借着为焦黄中例，将自己、庞天青、刘仁等皇上“自己”也抬举起来

虽说庶吉士三年散馆后二甲通常为编修，三甲为检讨，现下自己等直接授了检讨，看似折中，甚至有些亏了，但这省下了三年时光，实际上是比旁起步早了许多，且若做得好，三年内升两级都没问题

不成想，小皇帝还有另有棋招埋在里

沈瑞不免好道：“那胡瓒宗……李阁老也是意在如此吗？”

王华微微阖眸，淡淡道：“于你们自然是觉得一甲最佳，三甲便是什么所谓如夫了然于内阁用，只要得用，如何会拘泥于一榜名次”

沈瑞一时也是默然

又听王华缓缓道：“这一二年间，刘瑾说是清洗刘谢余党，其实李阁老的也没少动今年，又是京察之年……”

*

昨才说了那番话，果然今青篆就被提起了

若非沈瑞昨急急请见，在刘忠私宅里见了寿哥，陈说了青篆之事，拦下了解封令，待今青篆解了封，在这种新科进士云集的场合下，有说出当初青篆被封的真正原因，沈瑞这邀买心的锅就背定了

沈瑞目光在场中游移，寻找着那提刊印之，想着总要防备一二

那边戴大宾一阕词填完，大家喝彩连连，忽有调侃道：“宾仲好风仪，又这般有才，今不知被多少贵看中，要捉去作那东床快婿呐！”

有哄笑，却也有去看庞天青等几个那上巳节被“榜下捉婿”的

尤其是庞天青，虽他会试就是第七名，殿试二甲第五也是正常，但因被直接授官，还是不免被嫉恨，说是靠了大长公主府云云

庞天青只自斟自饮，根本不理会

戴大宾却到底是少年，再是聪明，却也比不得那些二三十岁的练达，一时涨红了脸，道：“我……我已在老家订了亲事的”

那却笑道：“订亲有何难！退了便是若有侯府、驸马府门第提亲，难道你便不应吗？”

此言一出，厅上登时一静

驸马府固然指的是庞天青，但这一科却并没有被侯府看中的，只有一位被丰润伯家定下的

若说是侯府，又有那订亲退亲之语，只怕是在暗讽上一科状元沈瑾了

沈瑞抬眼望去，见那说话之三十来岁的年纪，相貌寻常，依稀记得排在二甲八十余名，而他旁边那，倒像是方才起说印诗集的

沈瑞眯了眯眼睛，看来，这是奔着他来的了

他刚待开，却是庞天青先一步起身，走到戴大宾身旁，笑道：“宾仲这阕词妙极，只是今大考已过，当是松快松快，不提时政，只论风花雪月”

庞天青说着转身向杨慎遥遥举杯，道：“听闻先前杨兄就在这浣溪沙楼上作了一首一七令‘雪’，今天青献丑，补上一首‘花’字一七令如何？”

说罢不待众反应，抬手摘下帽侧簪花，手中持花，走了几步，便一气成诗

众呆了一呆，随即掌声雷动

庞天青团团作揖，随后大走向那边那进士道：“这位仁兄怎么称呼？”

那进士一脸不屑，道：“睢县梁晋庞兄有何见教？”

庞天青一笑，道：“庞某见兄台风姿不俗，才上佳，便想邀兄台继续作这‘风’‘月’两字一七令”

那梁晋已过而立之年，颌下长须颇显老相，且着实相貌平平，听庞天青说他“风姿不俗”分明是讽刺，不由火冒三丈，冷冷道：“在下何敢比得庞检讨，有那花容月貌作得‘花’字一七令来，在下可作不出”

庞天青忽然哈哈笑了两声，便朗声道：“兄台说庞某花容月貌，庞某便作得出这‘花’字一七令倒是兄台，声声谈着‘风月’，却说作不得‘风’‘月’诗词，可不是名不副实？”

说罢，将那手中花往帽侧一攒，抬高了声音，顷刻又作了